靜熙瞪著祈君,一副想把對方生吞活剝的樣子,讓祈君不由得縮了縮,原本不錯的氣氛瞬間變得緊繃至極。

「你這是什麼意思?」靜熙咬牙切齒,這句話像是他硬從牙縫裡擠出來的。

「就是我要一個人去旅行的意思。」祈君吞了吞口水,幾不可見的向後退了一點,「你們還要唸書,不適合和我一起去,如今有了這個家,你們住在這,我也安心多了,我會留下朝惜,她會保護你們。」

靜熙默然,明明時值夏末,卻莫名的渾身發寒,彷彿被從頭到腳的澆了一桶冷水那般,冰寒刺骨。

他以為祈君期待這個家的完成是因為他們一家可以長久的居住,不再像浮萍一般飄無定所,不想卻是為了將他們留下,一人獨自遠走。

他知道祈君喜歡孩子,但或許終究是膩了,不再喜歡了,才會想要將他們拋下。 

「雲祈君。」靜熙看著心虛的祈君,眸色幽深,心口隱隱作痛,「你就這麼想擺脫我們?」

「什……」祈君猛地抬頭看向靜熙,睜大的雙眼充滿了愕然。

「你連朝惜都留下了,是“再也不想回來了”的意思嗎?」靜熙望著他的臉上面無表情,以往他並不覺得如何,然而此刻靜熙如此,卻讓他第一次感到恐懼,「當初收養我,認我為子,也只是為了讓我替你照顧你的兒子吧?」

「不是!靜……」祈君臉色轉為慘白,看起來血色全無,他的大兒子想偏了,誤會了他的意思,他想要解釋,但靜熙卻不等他說完,語氣冷硬的截斷了他的話語。

「你所謂的愛不過只是你的一時興起,你的那些溫言軟語到頭來全是虛假。」靜熙冷笑,滿臉的自嘲,眼白淨是血絲,紅得滲人,彷彿下一刻便會從中流出血來,「可笑的是我竟然相信你。」 

靜熙那嘲笑自己天真的模樣,宛如一隻受了傷的野獸,讓祈君不住心疼。

「靜熙……」祈君伸手,想將他受傷的大兒子抱進懷裡,對方卻先一步退了開來,讓祈君的心涼了半截。

「不要碰我,你這個騙子。」靜熙語調平板,沒有什麼起伏,他又退了一步,與祈君拉開了距離,「我會照顧弟妹,不是為了你,就算你拋下了我們,他們也是我的弟妹,你要走就走,不要再回來了。」 

祈君看著靜熙,知道他的大兒子又在鑽牛角尖,靜熙年幼時過得不好,生母的對待讓他錯誤的認定自己不會為人所愛,雖然隨著這些年過去,有逐漸的好轉,但畢竟根深蒂固,難以一下轉正,所以當他說要離開,靜熙的反應才會如此激烈。

一下子就讓這些年的努力回歸原點,所以破壞永遠比建設來得更加容易。

他知道他的大兒子雖然面無表情又口出惡言,但他其實並不是真心這麼想,他只是思緒太過紊亂,心情太過激動,以致一些不經思考、日後會使他懊悔的話,便脫口而出……

他都知道,但在聽見這些傷人的話時,他還是無法不難過。

「靜熙,我沒有騙你,或許我曾有過隱瞞,但我對你所說的話並無一句虛假。」祈君看著靜熙,用盡全力克制住顫抖,胸口的不適讓他覺得每多說一個字,心口便被鈍刀一下一下的磨著,說不出的疼,但他不能不說,他不願見他的所愛憂傷,「我愛你們,這不是謊言,我並沒有不要你們,你們從來就是我的寶貝。」 

「我只是要去遠行,並不是要拋棄這個家。」祈君唇一扯,扯出一個勉強的笑容,「靜熙,抱一個,好嗎?」 

「我不想看見你。」靜熙看著臉色白得近似透明的祈君,心中的痛楚更甚,他閉上眼,不願再看那搖搖欲墜,彷彿下一刻便會倒下的人兒,「你走吧!」

靜熙轉過身,走出房間,沒有再看祈君一眼,他怕若是看了,便無法放手讓祈君離開,再無法克制住把祈君鎖在身邊的想法。

聽著靜熙的腳步聲隔著門板,逐漸遠去,祈君長舒了一口氣,閉上了眼,那勉強的笑已然褪去,他抑制不住心中的悲苦,一時氣血翻湧,吐了幾口血。

「父親。」清脆的嗓音在寂靜的空間中響起。

祈君一震,抹去唇邊的血痕,睜眼望向不知醒了多久、聽了多少的自家小兒子。

「你還好嗎?」絳安把頭靠在祈君的心口上,手環抱住祈君的腰。

「小安,我覺得好難過。」不管是身體,還是心裡。

「父親,你的身體承受不住大悲大喜,太過劇烈的情感會讓你折壽的。」絳安半垂著眼,紫眸中帶著悲憫,「所以你才會在看見了這個家的『結果』時倒下。」

預知並非好事,尤其所看見的結果是不好的,但卻無力去改變,只能眼睜睜的看著一切走向那個令人哀傷的結局。

所以雲家長久以來,總不乏因心痛而死的人。

畢竟人生在世,悲傷的事總是多過快樂的。

「小安,我不想讓靜熙難過,但我終究傷害了他。」祈君苦笑,笑容是那麼的虛弱、憔悴,他伸出素白的手,輕撫懷中幼子的軟髮,「結果別離的時候也不願給我抱一個。」甚至連眼神都吝於給予。

「從來沒有兩全的法子,父親。」絳安閉上眼,在祈君的懷中蹭了蹭,讓祈君覺得心頭一陣柔軟,連帶的胸口的疼痛都減輕了幾分,「大哥不給你抱,那就抱我吧。」

「哎哎,真是愛撒嬌的小包子。」祈君眨眼,露出了溫柔的笑容,在絳安的額上親了一下,然後將他的骨肉深擁入懷,「那麼,如我們約定好的,小安,請你保佑這個家。」

「嗯。」絳安緊抱著祈君,回答得有些含糊,然後他嘆了口氣,「雖然父親你很混帳,但我還是希望你不要改變,就像我說的,我最喜歡父親了,連你混帳的地方也一起喜歡。」

「小安,我愛你們。」祈君輕笑,揉了揉絳安的頭,「至少這點是不會改變的。」

「這點可以變啊!只要變得更愛我們就好了!」絳安抬起小臉,燦然一笑。

「貪心的小包子。」祈君嗔道,輕捏絳安頰上的軟肉,然後拍了拍絳安的背,「好了!我該走了!還不快快把結界給撤了!」

「唔唔~父親~」裝死往懷裡鑽。

「小安,你這個小無賴!」祈君的眼中有著無奈,以及濃濃的寵溺,祈君低頭親吻絳安的眉眼,然後伸出手,再抱一下,「要聽大哥的話,知道嗎?」  

祈君要走的時候沒帶什麼,只帶了幾件衣裳和些許盤纏,絳安送祈君到門口,然後看著他的父親沒走幾步就回頭,對他喊著『小安要乖』、『包子要乖』,直接上演起了十八相送,短短的一條路,走了半天還走不完。

而他則是在祈君回頭時,燦笑著對他的父親揮手,父親父親的叫得歡快,直到再也看不見對方的身影。

絳安望著祈君離去的方向發呆良久,才進了屋,走進客廳的隔壁房間——也就是祈君的房間。

「大哥。」絳安輕喚坐在床邊,望著窗外逕自出神,猶如一座無生命的雕像的靜熙。

「……他走了嗎?」靜熙一震,將視線移到自家小弟的身上,「雲祈君他走了嗎?」

「父親他走了。」看著靜熙空洞沒有神采的紅褐色雙眸,絳安走到靜熙面前,給了他一個大大的擁抱,「大哥不要難過。」

「……他還會再回來嗎?」靜熙垂下眼,聲音平穩,眼睛卻紅得像是要滴血,「我剛剛……」叫他不要回來了。

「會啊,家本來就是讓人回來的地方嘛!雖然父親時常迷路,但我們就在這裡,父親總會找到回家的路的。」絳安眨了眨眼,模樣十分的可愛,「大哥為什麼這麼問?」

靜熙默默的看著絳安。

雖然他的弟弟一臉的單純,好似懵懂無知,他卻知道其實對方在安慰他,他的弟弟其實不若外表那般稚嫩。

「……沒事。」靜熙將絳安摟入懷中,閉上眼,懷中的溫度使他感覺自己並不孤單,心也就不那麼的疼了,「午餐想吃什麼?」 

 

 

 

『你要去哪?』

靜熙冷不防的迸出這句話,讓他嚇了一大跳,有種心臟差點停止的感覺 。

儘管如此,他還是努力的使自己看起來如同不懂靜熙說的話。

『嗯?什麼去哪?』他眨眼,被對方攢緊的手很痛,而對方那雙彷彿可以看透一切的銳利眼神,讓他心裡發虛,很是忐忑。

『……沒事。』靜熙盯著他,看了很久,看得他覺得臉都快僵了,都開始懷疑自己是不是哪裡出包,才移開視線。

靜熙太敏銳了吧……他明明沒有說得很清楚,為什麼靜熙會猜到他有了離開的念頭?

之後他們選購傢俱,靜熙聊了很多在學校發生的事,意外得知何佳凰他們也和靜熙上了同一所高中,而且何佳凰和靜熙同班。

 

那一整天,除了被靜熙盯得有些心驚膽顫的那一段之外,他過得很愉快。

他覺得很幸福,他有一個很棒的家:有老是嘴硬心軟,帥氣度滿點,又居家賢慧,在學校可說是君臨天下的大兒子;有老是笑容滿面,乍看之下就是顆天真可愛的小包子,但內餡其實很黑,是個唯恐天下不亂的混世魔頭的小兒子;以及真的單純活潑、心地良善,如白紙純淨,可惜身體欠佳的小女兒——有孩子們的陪伴,他每一天都過得很幸福,但他同時感到不安、患得患失,只因他早已預見了他們各自的未來。

他必須離開,去尋找改變的方法,他想守住這份幸福,想保全他所心愛的孩子們,不讓他們受到傷害。

可是他的離開傷害了他的大兒子,甚至連他自己都忍不住哀傷,小兒子看著他的眼神也帶著憐憫與嘆息,彷彿他做了一件錯事,而他傻得離譜。

祈君茫然,不明白到底是哪裡錯了。

祈君看向右腕上纏繞的綠色絲線,絲線的另一段連接著他已看不見的家,那是他與家的連繫,可以幫助他,無論將來他身在何處,他都可以找到回家的路。

但是,他將來可以回去嗎?靜熙他……會原諒他嗎?

祈君緩慢的在山中行走,腦中胡亂的想著事,完全沒心思欣賞沿途的山景風光,好似在夢遊一般。

逐漸加重的不適感讓他覺得眼前的景物模糊了起來,喉嚨灼熱得像是要燒起來一樣,他覺得很想吐,可是以往吐了的經驗都很不好,雖然會舒服許多,但整個人會很狼狽,吐出來的東西又難處理。

祈君晃了一下,跌倒在一點也不絆腳的草地上。

他試著從地上爬起來,手卻一點力也使不上,他掙扎著起身,但身體各處都傳來了劇烈的疼痛,讓他顧不上其他,只能在地上痛苦的痙攣著,他閉上眼,咬緊牙根,克制住慘叫的衝動,只從唇中依稀的流瀉出破碎的呻吟。

待疼痛過去,他緩緩的睜開雙眼,再度嘗試爬起來,但方才忍受疼痛花了他太多的力氣,他現在連抬手的力氣都沒有了,更遑論起身。

祈君嘆了口氣,面色灰敗,雖然躺在地上的感覺很差,但他不由得慶幸發作得晚,否則要是被靜熙看到他這樣狼狽的模樣,他還真不知該如何自處。

又過了一會兒,體力稍復,祈君爬了起來,拍了拍身上的塵土草屑。

「靜熙他現在怎麼樣了呢?」祈君輕嘆,即使此刻為疾病所苦,最掛念的仍是他的孩子,「希望小安有乖乖……咳!」

祈君一陣嗆咳,止住後以指尖輕觸人中,然後把手舉至眼前。

「啊啊!流鼻血了!」看著素白指上那一點怵目的紅,祈君露出苦惱的神色,隨意的態度說明這顯然已經不是第一次。 

祈君捏著鼻樑,頭微仰,另一手擦去流出的鼻血,然後撿起因為跌倒而摔倒一旁的包袱。

「您打算離開這裡嗎?」一道蒼老嘶啞的聲音,在他正打算舉步前行時響起,使他停下腳步,望向聲源,「我說過,這片土地會庇佑您。」

「您不是應該去替您的孫女慶生嗎?」祈君瞪大眼,好不驚訝。

「我的女婿突然說我的孫女要去補習,慶生得等到晚上……這才不是重點,我在問您呢!」這片地域的主人挑了挑眉,沒有被祈君糊弄過去,「您若是肯待在這片土地上靜養,我可以讓您活過知命,您若是不好好靜養,非要像過去那樣四處飄盪,您必定無法撐過下一個十年。」

「但我還是非離開不可。」祈君微微一笑,「就有勞您替祈君多多照看孩子了。」

「他們的命格太具毀滅性了,我也幫不上太多的忙。」老人輕嘆,「您也一樣,竟然妄圖偷天換日,背負臨界者毀天滅地的命格……我只能稍微減緩您身體惡化的速度,沒有辦法讓您有所好轉。」

「沒關係的,您只要幫祈君多多照看孩子就行了!」祈君滿臉笑容,提到自己的孩子總讓他心情愉快,「孩子們太過可愛,祈君只擔心他們會受歹人覬覦。」   

「我盡量……對了,您為什麼一直捏著鼻樑?」

「因為流鼻血了。」 

「……」

電子樂聲突兀的響起,祈君一愣,艱難的掏出了當初被靜熙強迫帶在身上的手機。

他困惑的打開了手機的鎖屏,看到上頭顯示著有一封未讀簡訊,而寄件者是他的大兒子。

祈君點開了簡訊,他馬上就讀完了,繼而露出了笑容。

那個笑容不若平時燦爛,卻彷彿散發著微光,如冬陽般柔和,溫柔似水,又讓人能夠清楚的感受到那份強烈的喜悅。

「我送您出城吧。」老人看著祈君的笑容,也受到感染,自然的露出和藹的笑。

「啊啊,謝謝您。」祈君收起手機,微瞇的眼中滿是笑意。

不要隨便和陌生人走,也不要接受陌生人的東西,迷路就去找人問,不要隨便亂走,不要太相信你的方向感,還有記得每天打電話回家報平安,記得回家,不然我就給你報失蹤人口,回家斷手斷腳。』  

靜熙願意傳這樣的簡訊給他,即使字裡行間充滿了彷彿母親對孩子的叮嚀,還有不容忽視的威脅,但這也顯示著他的大兒子並沒有放棄他,依舊把他當作家人看待。

坐在老人的車上,祈君看著窗外沿途的風景,想了想,拿出方收起的手機,笨拙的回覆著靜熙的簡訊。

我愛你們,我不在的時候要乖喔~

打著簡訊的手頓了一下,又補上了一句『等我回來。』 

按下傳送鍵,祈君閉上了雙眼,長舒了一口氣,唇邊泛起了一抹繾綣的柔和笑意。

如今已過大暑,即將進入秋季,他還記得去年的這個時候,他們的家還沒蓋好,他每天都很期待家的完工,每天都跑到山上,去看工人蓋房子,還因為上山上得太頻繁了,而被靜熙訓了一頓。(靜熙:雲祈君,你是小孩子嗎?你就算每天都上山去,房子也不會蓋得比較快!)

但那是他日思夜想、夢寐以求的家,又如何教他不歡欣期盼呢?

他不會讓任何人毀了這個家,即便是那創造了他們,賜予他們喜怒哀樂的天道。

即便這個家的未來,他將無法參與其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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居所·封.jp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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