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小的孩子很快的長成了風度翩翩的青年。

在與之同輩的人都娶妻生子,或是嫁為人妻、相夫教子的時候,那人不婚的宣言,給整個雲家帶來了不小的風波。

畢竟那人雖然性格跳脫了些,但條件整體而言還是相當好的,道術天賦又是家族中拔尖的,雖然不能保證孩子能承繼其優點,但相較於其他人,後代優秀的可能性還是比較高的,且在這個娶妻生子是常態的時代,那人不娶妻生子,也讓好些疼愛他的長輩操壞了心。

最終那人以『想將所有的心神用於鑽研道術』為由,使得所有人接受了他的決定。

知道實際原由的祂忍不住感嘆,感嘆只要那人有心,還真沒有人能夠識破那人精心編織的謊言。

就是最了解那人的祂,都有好幾次因被那人的謊話捉弄,而鬧了好些笑話。

為了達成目的,那人費盡心思、用盡手段,用謊言包裝自己的心思,以跳脫的行動混淆視聽,以繾綣美好的話語欺哄誘騙,就是個不折不扣的渾蛋騙子。

可就算知道那人的滿嘴甜言蜜語淨是謊言,祂還是無法別開視線、無法不喜歡那人。

 

 

「亓汮。」一個清冷又略帶磁性的嗓音響起,攫住了祂飄遠的思緒。

祂下意識的望向聲源,映入眼簾的,是身穿一襲黑色華衣,面容俊美無儔,擁有著這整個下界最高權力的男子。

對方正注視著祂,祂無法從對方那雙如乾涸血液般深紅的眼瞳中讀出任何情緒,那雙眼眸像是一面鏡子,僅是純粹的映照著祂的模樣。

「陛下。」回過神來,祂才發現整個清黧殿裡只剩下祂和祂們的鬼王陛下,其餘的同伴早已不見蹤影,顯然下朝已有一段時間了。

祂因為辦公地點離幽冥宮遠,很久才上朝一次,卻在朝會中恍神,不僅沒注意到早已下朝,還被素來嚴厲的鬼王陛下逮到錯處,雖是自作自受,但祂還是免不了在心中輕嘆。

祂果然不該在工作時分心想兒子。

「汝為何在此停留?是有事要與孤報告?」鬼王開口問道,英俊的臉龐上沒有多餘的表情,公事公辦的語氣一點也不像是一個關心下屬的上司。

「不,臣只是想工作的事想得入神,沒意識到朝會已經結束。」祂不似泠商那般擅長說謊,於是垂下眼,掩去其中的情緒,「臣無意中耽誤了陛下的時間,實在萬分抱歉。」

「無礙,汝這般盡職,孤很高興。」鬼王看著祂,儘管還是沒什麼表情,眼神卻稍微的軟了下來。

「陛下謬讚了,這是臣職責所在。」鬼王的讚賞令祂心裡發虛,祂也是有自覺的,在朝會中閃神的祂實在擔不起這份讚許,「若沒有其他吩咐,臣便要回轉生殿處理公事了。」

儘管自己的上司並未察覺,那份心虛還是讓祂感到忐忑,想趕緊逃離此刻的處境,回到自己熟悉的地盤。

然而鬼王卻沒有如同以往一般,在祂提出告退後給予恩准,反而是微微的蹙起了眉。

祂們陷入了一陣莫名的沉默之中。

「……孤有件煩惱之事,希望汝能給予孤一些意見。」鬼王沉默了半晌,才徐徐開口。

亓汮原本只是隨口說說,不曾想過祂們看似萬能的陛下竟真的有煩心之事。

「陛下為了何事煩憂?」看起來總是沒什麼感情波動的鬼王陛下竟然有煩惱,這讓祂忍不住好奇,忘了原有的心虛。

祂抬眼看向鬼王,發現對方眉頭深鎖,似是在思索著什麼難以解決的難題。

「孤……有了一個友人。」鬼王依舊眉頭深鎖,然而眼神卻十分柔軟,不似表情那般嚴肅,「只是孤不知道應該怎麼與之相處。」

祂有些訝異,沒想到印象中那位高高在上、無所不能的鬼王陛下竟會有這樣的表情,在祂的印象中,祂們鬼王陛下最多的表情就是輕蔑、憤怒和冷著一張臉,儘管氣勢十足,卻也無比浪費自己生得好看的優勢,如今見到那樣的鬼王也能露出這般柔軟的神情,祂不禁好奇起了鬼王口中的“友人”的身份。

祂知道祂們的鬼王陛下一向討厭上界的神祇,但能與祂們的鬼王陛下接觸的,除了祂們這些下界神祇外,基本上就只有那些上界神祇了。

鬼王口中的“友人”若是指祂們之中的某人,那麼這個消息祂早就應該從判官這個八卦集散處聽說過了,所以祂合理的斷定鬼王陛下的友人是上界的神祇。

但要是這麼想,那麼鬼王的那位“友人”顯然相當不簡單,畢竟他們的鬼王陛下對上界神祇的厭惡極深,他們就是隱晦提及上界之事,都會讓鬼王大皺眉頭。

身負這樣不利的先天條件,卻還能獲得他們陛下的青睞,想來定是個厲害的人物。

「那麼,鬼王陛下的友人是怎麼樣的性格呢?」作為一個參謀,若想提出適當的建議,對問題的基本認識還是必須有的。

「是個……將溫柔隱藏在輕佻不著調的行為之下、很喜歡笑,而且笑起來很好看的傢伙。」鬼王沉默了半晌,像是沉浸在了回憶之中,目光失去了焦點,可隨後又迅速的回了神,有些不自在的述說道,「孤與伊的第一次見面並不愉快,儘管伊至今仍會不時來訪,卻似乎因此不敢與孤太過靠近……伊說是怕孤會打伊。」

亓汮眨了眨眼,因鬼王陛下難得的情緒波動而產生了些許笑意。

祂們陛下的這位友人確實有意思,儘管沒有言明,但行為上卻像是將祂們高高在上的陛下當作一隻殺傷力較高的小動物,僅需要小心利爪,卻沒有絲毫的敬畏或害怕。

「聽陛下所言,您的友人似是相當活潑精怪的性子。」和祂的兒子蠻相似的……糟糕,祂又忍不住想到自己的兒子了,明明此刻應當做的是替陛下分憂……

「伊確實時常會冒出令孤都忍不住感嘆的奇思妙想。」鬼王輕嘆,似無奈又似好笑,但表現出的縱容默許卻是顯而易見的。

「您很喜歡您的友人。」祂從前一直覺得祂們高高在上的陛下冷漠得近乎無情,像極了一座不會消融的冰山,沒曾想,祂們的陛下並非感情寡淡,僅是不怎麼表現出來罷了。

直至如今才注意到這點,或許與祂住得離幽冥宮遠,所以不怎麼常與鬼王陛下有所接觸有關。

「孤……」鬼王一愣,面部表情無比僵硬,但雙眼微瞠,耳根染上了淡淡的紅,「孤不知。但孤與伊認識也有一段時日了,伊卻仍與孤保持著五米的距離,就算孤主動提出讓伊上前,伊也始終不肯,孤要是想主動靠近,伊就立刻跑得沒影。」

亓汮忍住笑意,一方面覺得祂們一向精明的陛下在與友人相處上竟是笨拙得可愛,一方面又覺得自己有必要在此事上好好的幫助祂們的陛下。

祂們的陛下常年繃著一張俊臉,讓祂總是下意識的敬畏,卻不知道祂們的陛下竟比祂以為的更可愛。

「陛下做個陷阱如何?」亓汮偏頭,在聽了祂們陛下的一番描述之後,下意識的把祂們陛下的友人與親人卻又警戒心強、需要馴養的野獸畫上了等號。

「……伊又不是獸類。」鬼王無奈的看著亓汮。

「但陛下您也說過,您用說的,您的友人聽不進去,您一靠近,他又老是跑,您要是不抓住他,讓他親身體驗一下,讓他知道您不會打他的話,他要怎麼與您更親近呢?」亓汮認真的說道。

祂實在不常幫人出謀畫策,也鮮少動腦思考,此時此刻,祂能想到的,也只有這個方法了。

而且祂自認為這個計策非常具有可行性。

「……孤試試。」看著亓汮無比真摯的神色,鬼王緊蹙眉宇,考慮良久後,壯士斷腕般的決定道,「汝若是沒有其他的事,便可以回去了。」

「陛下若是不介意,今後若有什麼煩憂,臣很樂意傾聽。」亓汮感覺自己做了件好事,心裡也是挺高興的,在鬼王頜首之後,祂微微躬身,向祂們的上司告辭。

 

 

亓汮注意到自家兒子消失了一段時日。

這其實不是什麼特別的事,除了因為前一世的身子太弱,無法到處遊歷以外,泠商過去也曾消失過不少次,時間或長或短。

泠商有著一把名為『夜憐』,能夠破開『空間』的劍,夜憐的存在使得泠商能夠隨意的穿梭在各種秘境之中。

泠商時常利用夜憐的特性,隨意的進到那些精怪或土地神的秘境裡遊戲,這其中也有些秘境的隱密性較強,隱匿得較完善,是祂無法透過水鏡窺視其真容的,因此祂對這種情況也是見怪不怪了,就是見不到泠商,會讓祂有些鬱悶罷了。

「父親!」就在祂因為許久不見兒子而鬱悶著的時候,祂那個讓祂日思夜想的兒子出現了。

他推開了祂寢殿的門,沒有猶豫的走向了側臥在榻上的祂。

他穿著一身樣式華麗的紫衣,一頭烏黑如夜的長髮沒有梳一個與衣服搭配的式樣,和往常一樣隨意的散在身後,隨著他的動作搖曳,一次次在空中劃出漂亮的弧度。

「欸?泠商?你怎麼來了?」祂驚喜的看著朝祂快步走近的美人,從榻上起身迎了上去。

然后祂就被眼前的美人一把推回了榻上。

在祂訝異的目光下,美人一臉氣憤的跨坐到了祂的腰上。

「泠商?」亓汮看著居高臨下注視著祂的自家兒子,一臉茫然。

泠商沒理會亓汮的詢問,粗魯的扯開了祂的衣襟,讓祂的胸腹完全暴露在空氣之中,祂雖然不冷,卻還是感覺到了幾許涼意。

美人攢著祂的衣襟,低下頭,趴伏在祂半裸的上身上。

「……雖然不痛,但你為什麼要咬我?」雖然從祂的角度來看,只能看到對方擱在祂身上的腦袋,但祂感覺得到對方正在用祂的鎖骨磨牙。

對方用祂來磨牙的舉動像極了一隻幼獸,讓祂即便覺得對方舉止莫名,卻又止不住的覺得可愛。

祂眨了眨眼,伸手摸了摸眼前那顆形狀漂亮的腦袋。

「父親是笨蛋!!」美人抬首,望著祂的目光三分含媚兩分含怒五分含怨,硬是瞅得祂心口酥麻,像是被人用羽毛不斷撓搔著心尖,讓祂直想不斷親吻那雙令人憐愛的眼眸,直至吻去其中的委屈。

祂也確實這麼做了。

祂翻身將驚呼著的美人壓到身下,細細的親吻著對方的眉眼。

吻了良久,直到將美人親到軟成一汪春水,祂才用力的在對方的唇上落下最後一吻。

「為什麼說我是笨蛋?」祂看著身下的美人,忍不住疑惑,「我做什麼惹你生氣了嗎?」

「……」泠商一臉無奈,像是想發脾氣,卻又生不起氣來,最後只是抬手捧住祂的臉,「笨蛋。」

語氣帶著幾分嘆息幾分笑意,眼神柔軟得和祂寢宮的大床沒什麼兩樣。

他們在狹窄的榻上相擁了一整天的時間,但不管祂怎麼詢問,對方都不告訴祂他為什麼說祂是笨蛋。

 

 

之後的日子一如既往,祂一得空就會透過忘川看著泠商,看著他在家時討長輩歡心、逗弄小孩,在外遊歷冒險時剷奸除惡、調戲山野妖精,祂看見泠商遇到一個小山神,他幫了小山神一個忙,並與她許下約定;祂看見泠商去一個寂寞的小河神那作客,他與其相處了幾日,然後差點被拖進河裡當新娘;祂看見泠商帶著的孩子們逐漸長大,泠商的其中一個小姪女每每見到泠商,總會積極的向他求愛,即便每次都被拒絕,她也從沒斷過向他傾訴她的滿腔愛語。

後來,泠商的晚輩一個個的結了婚,那個一直愛慕泠商的小姪女也終於放棄作泠商的妻子,決定與他人成婚。

小姪女的新郎是一個性格老實的外姓人,是自小便在雲家工作的雜役,也算是知根知底。

泠商原本在外遊歷,收到來自姪女的喜帖後,便停下了旅程,立刻趕回雲家參加他姪女的婚禮。

然後祂就看見去向新娘道喜的泠商,被他身著喜服,妝扮得美豔動人的姪女給毒死了。

祂看見泠商的姪女給泠商換上了與她相配的大婚喜服,緊抱著泠商的屍體,一臉滿足的服毒自盡了。

感到無比恐懼與錯愕,不明白是哪裡錯了。

一直看著泠商,自然也算是看著泠商的姪女從一個懵懂的幼童,出落成一個嬌俏的少女,看著她對泠商滿心的孺慕,轉變成了狂熱的愛戀。

她對泠商展露出的愛意,偶爾會讓祂感覺到一股惡寒,但那股猶如附骨之蛆的本能排斥,實在來得有些莫名其妙,畢竟她從未因此做過什麼傷天害理的事。

祂雖與泠商提過,但也總說不明白那份不安與厭惡,因此泠商也只是笑著揶揄祂約莫是吃醋了,從不曾放在心上。

祂沒想過會看見泠商被她毒死,這就像是看見一個以為無害的寵物忽然露出了牠猙獰的獠牙,將祂所珍視的寶物粗魯的毀於一旦。

「父親……」泠商清冷的嗓音將祂從混亂的思緒中拉扯出來,「你都看到了?」

祂望向再次以魂體出現在祂面前的泠商,如同找到了重心一般,混亂恐懼的情緒被壓了下來,祂的世界停止了旋轉。

如同方學步的幼童,祂艱難狼狽的從忘川的中央奔向岸邊,將那人用力的抱進懷裡。

祂閉上眼,腦海裡盡是泠商毒發時的模樣。

祂隔著一個世界,眼睜睜的看著懷中的人倒在地上呼吸困難,全身痛苦的痙攣著,漂亮的眼眸逐漸失去光彩,晶瑩的淚水從眼眶中滑落,平時總是吐著歡言笑語的嘴吐出了趕路時吃下的點心,吐出了還未消化完全的食物,吐出了刺目的鮮紅色彩,最後斷氣身死。

泠商從毒發至身死,約莫半炷香的光景,可看著他痛苦的模樣,祂卻覺得自己像是渡過了百年那般長久,明明不需呼吸,卻真切的感受到了彷彿要滅頂的窒息感。

「父親……」泠商掙開了祂的臂彎,不久前因痛苦扭曲的雙手已恢復了原本的漂亮,而那雙白皙漂亮的手如今撫上了祂的臉。

「嗯?」祂看著泠商再度恢復神采的雙眸,只覺得像是漫天星子都墜入了其中,實在好看得緊,不禁有些失神。

「下一世,別再這樣一直看著我了。」泠商淡淡的說道。

祂回過神,才發現對方的眼中帶著顯而易見的擔憂,即便祂不明白這擔憂是因何而起,卻也不希望對方被憂慮所浸染。

「……為什麼?」祂知道答應對方能令對方重展笑顏,可對方的請求卻令祂難以接受。

「我中毒的樣子很難看吧?」泠商輕歎,微微的偏了偏頭,「你要是老這麼一直看著我,必然會一次又一次的親眼看著我死去。」

「泠商……」祂想插話,泠商的食指卻輕輕的按上了祂的唇。

「我不想讓你看到我難看的樣子,而我無法保證自己的死相好看。」泠商蹙起了眉,「我不想要每次死亡後來見你,總讓你想起我難看的樣子。」

「我不介意……」祂拉下泠商的手,將之牢牢握於手中,泠商的手卻在祂握緊的前一刻,如游魚般從祂手中滑走。

「可我介意,人總希望自己難看的樣子不要展露在喜歡的人面前。」泠商露出了無奈的表情,他雙手捧起祂的臉,將額靠上祂的,「給我留點面子,好嗎?」

「……」他們離得極近,呼吸交融在了一起,分不清哪一道是誰的,祂甚至能夠細數對方又長又密的睫毛有幾根。

「也不是要與你斷了聯絡,只是希望這次由我主動聯繫你,其餘的時候,請你不要看著我,去做你自己的事,批改公文也好、去留國晃晃也好、找那個不著調的判官大人閒聊也好。」泠商輕輕的說道,「加上上輩子,我已經讓你看到太多自己狼狽難看的樣子了,我不希望自己難看的樣子一直在你眼前被不斷的更新。」

「為什麼你說得好像下一世的你……」

「人生於世,好看的時候總是比難看的時候少,大多數時候,人光是要活下去,便已經拼盡全力了,哪裡有辦法顧得上好不好看?」泠商輕笑,「只有有餘力了,才能注意這些細節,不是嗎?」

「可是……」

「拜託你,父親。」泠商在祂的眉心上親了一下,將祂的腦袋擁入懷中,「你最好了,答應我,好嗎?」

「……」怕說服不了祂,竟然就對祂用撒嬌的!

「好不好嘛?」聲音竟然裝得可憐兮兮的!

「……好。」但祂就是吃這招,祂拒絕不了泠商的一再請求。

「最喜歡父親了!」泠商用力的親了祂一口,「我要去找判官大人玩骰子了,晚一點再見!」

「……」

祂微笑,把眼前這個滿口甜言蜜語,達成目的便過河拆橋的渾蛋按住親了個爽,然後不理會對方的掙扎嚷嚷,心滿意足的將人扛回了祂的轉生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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